2022年2月的白鹿仓景区。 （人民视觉/图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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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五一”小长假期间，2023年5月2日14时许，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白鹿仓景区一架小型民用直升机坠毁，机上4名驾乘人员，有3人不幸遇难。

多名业内受访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遇难者包括一位三十多岁女性飞行员。知情人士透露，她的飞行时长超1000小时，“是老驾驶员了”。据现场视频确认，坠毁飞机为美国罗宾逊R44机型，隶属于陕西龙翼通用航空有限公司（以下简称“龙翼通航”），机上核载4人。

3名遇难乘客的身份说法不一。据一名遇难乘客的相关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，这名遇难乘客1989年出生，陕西宝鸡人，一同遇难的还有他的孩子，“他们（指遇难乘客家属和朋友）现在在医院旁边的酒店住着，家人、村主任、村支书都在”。截至发稿，该说法未得到权威部门证实。

对于此次飞行事故的坠毁原因，西安市灞桥区委宣传部、区应急管理局相关工作人员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：“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。”涉事景区和龙翼通航相关负责人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。

“那架飞机就没歇过”

飞机坠落在一个樱桃园，当时多云，风不大。

“掉下来后，飞机没有起火，现场很快就被封锁了。”5月4日，一名游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他正在樱桃园摘樱桃，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，发现直升机坠落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。

据极目新闻报道，附近马术俱乐部一名工作人员目击了直升机坠落过程：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坠落。“从发现直升机出现问题到螺旋桨停转、机身侧倾，再到坠落，整个过程只有六七秒。”

网传现场视频显示，这架白色罗宾逊R44侧倾在树木之间，现场有人提议“把人先弄出来”，遭到周围人否决。“不敢动，没有经验。”一名村民事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出事后，来了3辆120救护车。

直升机坠落的樱桃园是刘先生经营的果园，种植了一千多棵樱桃树。刘先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直升机砸了两棵10年树龄的樱桃树，目前正与白鹿仓景区商谈赔偿事宜。5月2日14时50分，刘先生到达事故现场，当时人已运走，天黑之后，直升机才被清离。

如果没有这场事故，郭女士也将坐上这架观光直升机。她与朋友一行3人购买了观光机票，每人350元，可绕白鹿仓景区飞一圈，耗时约六分钟。排队半个小时后，工作人员通知“直升机没油了，当天飞不了”，并承诺全额退还票价。

但该方案引起游客不满，景区遂提出新方案：双倍退还。当天下午3点半左右，郭女士不仅收到退还的350元购票费，还另收到赔偿款350元。在后来知道坠机实情后，郭女士感到后怕，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在乘机之前，自己对直升机并不了解。

白鹿仓景区位于西安市近郊，总规划用地2100亩，由影视城基地转型而来，2018年被批准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，直升机空游项目为景区主推产品之一。“搭乘飞机扶摇直上，空中鸟瞰整个白鹿仓的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。”白鹿仓官方公众号这样介绍。

多名业内人士称，景区观光时，直升机多在300米高度以下飞行，太高的话观光效果不佳，飞行速度多在120公里/小时，行业收费标准约为60元/分钟。除了空游，直升机还常用来婚礼接亲、农药喷洒等。

家住白鹿仓景区附近的村民钟先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五一假期，“除了晚上，那架飞机就没歇过，一直飞个不停”。游客冷先生也称，五一当天，他乘上该架直升机，“没有看到飞机熄火，就直接下来人，又上去人，飞机又直接飞走了”。

钟先生称，2023年五一假期，白鹿仓景区游客特别多，景区内停车位都停满了，一些游客甚至将车停在村民的房前、田里，村民也会收取10元至50元不等的停车费。一位通航业人士透露，五一、十一、春节等假期是行业旺季，“三个假期赚全年的费用”。

住在景区附近的程先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他在家里也能清楚听到直升机螺旋桨的噪音，“飞得低了，声音更大”。他回忆，2020年，他的孩子刚出生不久，就常被吵得睡不好，他曾找景区协商，也打过政务服务热线，均不能妥善解决。“已经影响到正常生活了，只希望飞机能尽量避开居民区飞行。”

坠机事故现场视频截图

召开安全会议

该架坠毁直升机所属的龙翼通航成立于2017年，注册资本2000万元，法定代表人莫宝善。经营项目包含空中游览、航空喷洒、私用驾驶员执照培训等。

据西安日报2018年报道，莫宝善是“西安第一个拥有私人直升机并拿到飞机驾照的旅游达人”，2017年，他与白鹿仓景区联合推出了“360度鸟瞰白鹿原影视城”空中旅游航线。

中国民用航空西北地区管理局公布的相关信息显示，龙翼通航共有5架直升机，包括2架罗宾逊R44型直升机、2架罗宾逊R66型直升机、1架贝尔206B型直升机，均为美国生产。此次坠落的罗宾逊R44，因属通航企业入门级机型，价格较为便宜，四百多万元可购一架全新机，因此行内该机型保有量较高，圈内素有“空中捷达”称号。

坠亡事故的影响像涟漪一样在业界扩散。5月4日上午，通航业界人士周皓参加了河北省衡水市通航产业发展委员会办公室（以下简称“通航办”）召开的安全会议。除周皓所在公司外，还有16家当地通航公司参会。

通航圈子不大，“圈内基本上都认识”。据民航局云执照桌面系统的驾驶员数据，截至2022年8月，全国拥有直升机商用驾驶员执照人数为2561人，实际从业人员或不足两千人。拥有执照的人少或与高额学费有关，多名业内人士介绍，考取直升机商用驾照所需费用约七十万元。

周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该市突然召开的安全会议上通报了此次事故，但他拒绝透露具体情况，只称3名遇难者“甩出去一个，飞机上两个”。同时，该市通航办还强调要避免出现疲劳驾驶，“不能从早上飞到下午，老是一个人，身体受不了”。

通常，一架直升机配备两名飞行员，有受访游客称，曾在白鹿仓景区乘坐过男飞行员驾驶的飞机。且每飞行3小时，需加一次油，加油耗时约半小时，飞行员可趁机休息。

对于事故可能的原因，周皓说：“机械好像有点问题，他们（龙翼通航）的机械师知道，但是为了五一多挣钱，（这属于）违规操作。如果机械师对设备保养及时的话，应该不会出问题，除非有漏检。”周皓强调，“内部开会是这样讲的，最后还要等官方鉴定。”

“商照飞行员都有特情处理训练，可以关闭电门，从天上往下落。”周皓举例，就像竹蜻蜓，往下降的时候不是“啪嗒”直接坠落，而是有向上的浮力托着。“如果按照目击者说的‘螺旋桨停转’，那很可能就是机械故障了，看看机械师的保养记录全不全。”有着八千多小时飞行时长的飞行员程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：“在空中飞行时，‘螺旋桨停转’的可能性极小。”

罗宾逊R44有严格的保养要求，每飞行50小时、100小时，需进行一次小保养和常规保养，若时间重合则以常规保养进行。小保养需半天时间，常规保养需要一天。五一期间，若以每天顶格飞行8小时计算，总飞行时长40小时，未达到保养时限。

当飞行时长达2200小时，罗宾逊R44的发动机要强制报废，更换一台新发动机价格为180万元左右。“不管坏没坏，零件到期就强制更换新的。”周皓解释，罗宾逊R44没有报废年限，可以不停地更换零件。

“飞行时间超1000小时”

周皓参加的安全会议还提到该名遇难飞行员存在长时间停飞状况。他形容，就像开车一样，“开得多，有车感，飞机也是一样的，老不开就容易出危险”。至于停飞的具体时间和原因，周皓尚不清楚。

不过，他介绍，对于商用直升机飞行员，每年须保证不少于10个小时的飞行时长。如果停飞超12个月，再次上岗前需强制学习，熟练驾驶3小时后，才能从事相关行业。而且每次飞行前，飞行员需在民航部门备案，包括飞行时间和地点、通航公司、飞行员和学员姓名、当时天气状况，等等。

周皓一名同事与该名遇难飞行员毕业于山东省淄博市同一所航校，在通航圈，女飞行员人数极少。“她飞行时间超1000小时，是老驾驶员了。”

2021年，在安徽省宣城市一处景区，时年27岁的陈磊曾与该名飞行员共事过半年。陈磊觉得她“飞行技术还可以，非常平稳，动作幅度不会太大，也很细心”。他们通常会挑选天气状况良好的时间飞行，如果下雨则坚决不飞。在工作中，他们经常遇到舍不得给孩子花钱体验飞行的家长，小孩哭得伤心，“她就会免费带孩子试飞一下”。

在坠机事故前一天，陆先生曾在白鹿仓景区乘坐过该名女飞行员驾驶的直升机。陆先生和朋友一行9人分三趟乘机观光。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：“那名女飞行员很年轻，给人的感觉很温和。”

两人还曾有短暂交谈，她告诉陆先生，自己以前在民航做空姐，后考了直升机商用驾驶证。飞行结束后，他们还拍了合照。坠亡事故发生后，陆先生感到非常惋惜，同时也觉得害怕，“以后再也不敢玩这种项目了”。

周皓认为，与乘客相比，飞行员“更怕死”。他称，安全意识是长在飞行员骨子里的。飞行员单飞训练前，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，都会被浇一盆冷水，“让你敬畏天空，处事不慌，要冷静。这是飞行员的最高礼仪”。

此次事故发生后，周皓所在的通航公司就有飞行员“不想飞了”，他们计划再攒两年钱就转岗到后勤或教务，“飞得多，危险多”。

涉事公司“相当于被判死刑”

对龙翼通航来说，企业前途已戛然而止。坠机事故发生后，龙翼通航接到主管单位通知，要求辖区内所有项目停止飞行。周皓认为，这不是简单赔钱的事，通航公司摔过飞机，现有的飞行员和机械师很难再跳槽去别的公司。“对这个企业来说，相当于被判死刑了。”

中国民用航空西北地区管理局行政处罚信息统计表显示，2022年7月，龙翼通航曾被该局行政处罚。在这起行政处罚3个月之前，西北局通航处、飞标处和陕西监管局组成联合检查组，对龙翼通航开展检查。

检查组重点检查了企业运行规范、飞行标准、市场运营、公司证照、人员资质等内容，“结合近期局方安全工作要求与公司负责人开展了专题安谈话，并宣贯了通用航空经营许可与运行许可联合审定有关政策，提出了整改建议。”

罗宾逊R44坠落并非个例。据中国民用航空局披露，2020年8月29日，一架罗宾逊R44型直升机在江西省龙南县执行果树农喷作业过程中坠机，一名飞行员经现场抢救无效死亡；2019年7月11日，同样机型的一架直升机在江苏省镇江市飞行训练中，坠落后机体翻入水沟，两名飞行员死亡；2018年10月26日，在河北省秦皇岛市执行训练任务时，一架罗宾逊R44型直升机坠地起火，机上3人全部死亡。

鉴于罗宾逊R44型直升机坠毁事故发生多起，且国内通航在册直升机中该机型占比近三分之一，2018年底，一场关于该机型运行安全的专题研讨会在北京召开，会议由中国民用航空北京安全监督管理局主办。研讨会上，业内专家逐一解析了近三年发生的10起罗宾逊R44型直升机的事故案例，同时指出在日常通航监察中发现的规章意识薄弱、运行保障不足、安全诚信不高等问题。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周皓、陈磊为化名）

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谢紫怡 刘蕾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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